江國香織一向的小說,都以治愈系的表皮包裝,令一眾讀者容易入口,但細味之下就感受到背后人物角色的種種陰霾黑洞。
在蕓蕓一眾日本暢銷女作家中,江國香織在大陸的人氣可算高企,小說被翻譯成簡體版的比率不低,連豆瓣上“江國香織的世界”小組也有四百多位成員——凡此種種,均或多或少說明了她的跨文化魅力,尤其是在女性讀者身上。
虛實之間的轉(zhuǎn)化
盡管已有不少小說譯成簡體版,由衷而言仍有不少滄海遺珠,我認為《流理臺下的骨頭》(1996,有臺灣繁體版)是其中之一,也希望可以借此文做搖旗吶喊的小兵,從而誘發(fā)在大陸出版的可能性。
僅從名字而言,《流理臺下的骨頭》可說是噱頭十足的書名,足以誘使讀者有廣闊的聯(lián)想空間。文學研究者菅聰子在分析江國香織的文學世界時,直指她的小說常予人表里不一的印象,甚至連世俗對她的認識及判定也往往流于表面。舉例而言,她的作品時常被改編成電視劇或電影,加上又甚有女性觀眾及讀者緣,于是通常被錯認為處于潮流尖端的風尚級靚麗式小說女神,可是究其實情小說本身,卻與“江國香織”的表象構成微妙的拉扯修正關系。
《流理臺下的骨頭》是很有趣的作品,表面上是以宮坂一家六口為本的家族物語——規(guī)律至上的父親、離地詩化的母親、穩(wěn)重偏執(zhí)的長女素代、與世相違的次女島子、敏感自我的第一人稱主角“我”三女琴子、聰慧靈巧的小兒子律,配合非常偵探推理小說化的書名,的確予人不少聯(lián)想。尤其是宮坂家的自我封閉性,一般從俗的“暢銷”作家,確實很容易借此來營構作品:先刻畫宮坂家的異質(zhì)性,從而引入社會性的家族解體崩潰視角,再運用懸疑血腥的偵探小說慣技,把“流理臺下的骨頭”設定成一場殺戮游戲來吸引讀者的眼球。
當然,江國香織絕不會如此低俗,否則也不會是我們愛讀的江國香織。
事實上,《流理臺下的骨頭》中的生死,大抵就只有父親在母親生日時所送的禮物——一只名為威廉的小倉鼠,結果在一次意外中,在早餐時被父親不察地坐在它身上而一命嗚呼。最血腥的“鏡頭”也僅此而已,相信嗜血的讀者應會大失所望。而點題的句子,也不過是島子的慨嘆:“如果我殺死了什么人,我想我會把骨頭藏在流理臺下面!倍僮哟_信地應了句:“我也是!痹掝}也就終結,當然也沒有什么殺人命案發(fā)生。
治愈系背后的黑洞
菅聰子指出,江國香織一向的小說,都以治愈系的表皮包裝,令一眾讀者容易入口,但細味之下就感受到背后人物角色的種種陰霾黑洞。簡言之,正好出現(xiàn)一種二元對立的狀況,人物角色在行動表現(xiàn)上的平淡安逸,與隱藏內(nèi)心的波瀾起伏構成龐大的張力對照。
評論家加藤典洋也曾表示,《流理臺下的骨頭》予人一種“恐怖小說的感觸”,因為宮坂家自身的“引力很強”,“無論外邊有什么人造衛(wèi)星也不會出去,有什么光也不會離開”,家中儼然就是“黑洞似的空間”。但江國香織在后記中,大抵已點明了切入小說的關鍵詞——“觀察別人的住家,是很有趣的事。那里的獨立性及封閉性,就是觀察的樂趣所在!
菅聰子認為獨自性及閉鎖性,正是江國香織的幻術精要所在。作為“黑洞式的存在”的宮坂家,其閉鎖性可反映在島子的自殺未遂及攝食障礙,甚至素代的離婚決定乃至自行懷孕產(chǎn)子的打算,均屬“恐怖小說”化下的閉鎖氣息。可是如果仔細地審視,就可看出所謂的閉鎖性,其實即是與社會規(guī)條相違的表現(xiàn),于是從旁人乃至世俗角度出發(fā),才會有閉鎖的印象。但這正是一體兩面的地方,正因為宮坂家各人的不從俗,保留自己的定見看法,簡言之即因各人的獨自性,因此勾起外界對他們閉鎖的觀感。二元對立的處境,其實正是陰陽并濟的同步奏鳴曲。
恐怖下的溫柔
日本的兒童文學作家森繪都說得好,她分享閱讀《流理臺下的骨頭》的個人經(jīng)驗,直言宮坂家絕非一帆風順的幸福家庭典范——長女面對離婚困惑、次女適應不來外在世界的成規(guī)、三女既不升學也不求職、小兒子遭學校處分,各自均處于不安定的狀況。可是在同一屋檐下,雖然彼此不一定有相同的見解,例如母親便一直反對素代的離婚抉擇,而對島子想領養(yǎng)友人美代子腹中肉也難以理解,可是卻堅守互相尊重的原則,包融歧見差異,反過來在回避了哭哭啼啼的煽情處理下,帶出異中求同的家族守望精神,令人明白背后的可貴性所在。
江國香織其實一直在制造“詭計敘述”的布局,令我們墮入推理小說的閱讀陷阱。就如書中較少著墨的父親,既予人不茍言笑、墨守成規(guī)的印象,小說起初更借母親之口提及,他素來不喜歡各人遲到,從而令人誤以為他乃頭腦僵化的老頭。然后中間又插入他徹夜不歸的片段,大家都摸不著頭腦,后來才交代因為島子想領養(yǎng)美代子的孩子,于是去拜托對方的父母,可是卻鬧大了事情,美代子的父母反而迫女兒墮胎作罷了結。
其后在小兒子律被學校處分的安排上,父親也直接向律表示:“你沒有違反任何規(guī)定。”更明言學!笆莻食古不化的地方”。當素代向家人表示會獨力產(chǎn)子撫養(yǎng)后,也沒有如母親般反對憂慮,僅淡淡然一句: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吧”便輕輕帶過。我想借突出小說中作為配角的父親角色,讓大家體會到江國香織經(jīng)營細節(jié)的用心,正是一點一滴去營造表里不一的世界,她的小說幻術才得以成立及閃耀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