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?guī)缀鯖]怎么休息,就去SGI(Silicon Graphics)報到了。
SGI是硅谷創(chuàng)業(yè)之神詹姆斯·克拉克(James
Clark)在1982年創(chuàng)立的,他后來離開了SGI,接連創(chuàng)立了網景和Healtheon等著名公司。
SGI的產品主要是高端服務器和具有超級計算能力的可視化工作站,因為擁有特殊技術,并壟斷了圖形設計和電影特效的市場,也就獲得了很高的利潤!锻婢呖倓訂T》、《侏羅紀公園》、《泰坦尼克號》等影片均是在SGI的圖形工作站上制作的。
因為利潤高,SGI對員工非常慷慨,這種慷慨近乎“浪費”。
第一周上班,我看到辦公桌上放著一只漂亮的盒子,里面是一只價值1 500美元的瑞士豪雅表(Tag
Heuer)!我還以為公司為了感謝我的到來,特意給我買了昂貴的見面禮,但很快我就發(fā)現(xiàn),這竟然是每個員工都有的“年終禮物”。此外,公司還給每個人都發(fā)了件小羊皮的皮夾克,也是價格不菲。我在蘋果6年,從未見過如此豐厚的年終大禮。
那年的年終派對,在最豪華的飯店,在最著名歌星的歌聲中,數千人翩翩起舞,場面真是盛大。
SGI的工作環(huán)境也很寬松,每個團隊都有很大的自由度,團隊總監(jiān)只是給出一個研究方向,并不干預具體的研究過程。跟今天的Google非常像。
然而,我還是忍不住擔心。因為很多人都告訴我,SGI的天才工程師們對“空降”的高管都心存疑慮。一位同樣來自蘋果的副總裁跟我訴苦說:“第一天,員工的刁難就讓我無法招架。離開蘋果加入SGI,簡直就是剛從油鍋里跳出來,又掉進了火焰山!
他這么一說,加重了我的不安。更何況,3D和互聯(lián)網也并非我的技術專長,但是,我還是得硬著頭皮去給SGI的員工開第一次大會。
幸好我一上臺就忘記了恐懼,真誠地談起了內心的憂慮。
“SGI是一個非常天才的公司,有你們這些硅谷最優(yōu)秀的工程師。不過,我憂慮的是SGI的未來選擇哪一條路的問題,要不要聯(lián)合Windows呢?我想,這就如同莎士比亞所說的,生存還是死亡?我雖然知道,在硅谷工作的人里沒有誰喜歡微軟,但是我想我們的軟件不放在Windows上就是“掩耳盜鈴”,我們就不會有用戶。目前的形勢證明,我們只有讓硬件與微軟的操作系統(tǒng)結合,才有可能最終不被市場拋棄。這就是我心里想的全部!
話說完了,我緊張地等待大家的反饋,等待可能出現(xiàn)的“挑釁”。這時,一個員工開口了,“開復,你說的對啊,我們一直覺得用Windows操作系統(tǒng)是對的,可惜我們的管理層并不這么認為,他們覺得這么做不會幫助我們的硬件銷售。我們從來都沒有找到共鳴!”
我點點頭,說:“我們做的是軟件,必須停止用硬件的思維模式來思考。要想做成功的互聯(lián)網軟件,我們就必須接受Windows;要打敗Windows,我們就必須先聯(lián)合Windows。”
“開復,你這個觀點太好了,以后就讓我們吃Windows的,喝Windows的,拉Windows的吧!币粋員工說。
臺下哄堂大笑。我說,“拉一個Windows出來,那恐怕很痛啊,要拉就拉Soft
Windows吧(業(yè)界一個模擬Windows的產品)。”他們笑得更歡了。
當天的交流很愉快,我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工程師其實很孤獨,沒有人重視他們在公司戰(zhàn)略上的思考。
計算機行業(yè)是各領風騷三五年,20世紀90年代正是SGI風光無限的時候,就像80年代的蘋果,至于微軟的鼎盛期,還要等上3年。
但是,一些人已經開始感覺到危機的征兆:SGI價格昂貴,非一般人所能承受,只有專業(yè)人員才會感興趣。當我仔細考察了一下公司的情況和市場的現(xiàn)狀以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以Windows和Intel作為平臺的PC已經漸漸獨領風騷,而蘋果自成一體的PC也已經漸漸式微,像蘋果公司這樣的模式則很難延續(xù)它的競爭優(yōu)勢,盡管蘋果的工程師個個都是天才,但是自成一體的不競合態(tài)度使得這些成果無法讓更多的用戶使用。當時,蘋果的PC價位都在3
000~10 000美元之間,但是微軟和Intel模式的PC價位卻在1 000~2
000美元左右。這樣的差價已經讓昔日雄心勃勃、恃才自傲的蘋果公司在市場上潰不成軍。而SGI雖然暫時勢如破竹,但是潛在的危機也已經存在了。它的機器的價位更高,也不是基于Windows平臺的。SGI雖然暫時仍處于強勢地位,但面對Windows平臺的挑戰(zhàn),必須居安思危。
加入SGI之后,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保住SGI的戰(zhàn)略地位。我想,無非就是兩條路。其一,順著微軟,讓SGI使用Windows的操作系統(tǒng),使SGI成為一個獨特的硬件提供商;其二,拒絕Windows,基于開源,開發(fā)一個Linux平臺,放入SGI的硬件里,借助全世界開源工程師的力量與Wintel模式分庭抗禮,給SGI開一條新路。
為了讓高層知道我和員工的想法,我找到了公司的總裁湯姆?哲莫盧克,跟他探討SGI的未來之路。湯姆是一個天才工程師,以前在貝爾實驗室工作,之后進入SGI,從技術崗位一路升到總裁。很明顯,他是一個技術型的總裁,我的想法,他根本聽不進去。他看著我說,“開復,不要對我說Windows有多么好,Linux有多么好,因為這兩個操作系統(tǒng),我都比你了解。不信,我們要不要來一場技術辯論?”
話說到這個份上,我就沒有接著往下說了。說實話,我完全能夠理解湯姆的感情。因為當時,在硅谷,微軟被視為“全民公敵”,誰跟微軟合作,誰就會被視為硅谷的“叛徒”,所以,很多公司寧可餓死,寧可倒閉,也不和微軟合作。
有趣的是,在我離開SGI一年以后,SGI經過多次選擇,還是采用了Windows操作系統(tǒng),結果還是失敗了。失敗以后,SGI又嘗試了Linux,不過,當時的市場機會已經完全被微軟霸占了。今天,SGI已經宣告破產,淪落到被并購的境地。有時,我也會想,如果那天我真的應戰(zhàn),跟湯姆辯論,并幸運地說服了他,那么,SGI會不會有截然不同的命運呢?
操作系統(tǒng)上的建議未被采納,于是我把目標定在了互聯(lián)網上。1996年,美國的互聯(lián)網剛剛有了瀏覽器的概念,微軟的IE和網景公司的Netscape正在激烈地競爭。作為互聯(lián)網產品部門副總裁,我覺得隨著互聯(lián)網的發(fā)展,互聯(lián)網的服務器會廣受歡迎,而我們的工程師們通?梢园逊⻊掌鞯乃俣日{整得非常快,我們就順勢推出了這一系列的產品。從1996年到1998年,我這個部門互聯(lián)網服務器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,從零開始做到了2億美元。
公司的另一個技術強項則是3D動畫。如果讓3D走進互聯(lián)網,讓互聯(lián)網的世界都變成三維的場景,那將會是多么生動!人們總是說,“當你有個錘子的時候,什么東西看起來都像是釘子!倍3D就是SGI的錘子,SGI的工程師們總是在幻想3D如何改變一切,例如3D動畫、虛擬3D世界、3D仿真決策系統(tǒng)、3D互聯(lián)網等。
現(xiàn)在想來,工程師的夢想總是有些脫離實際,有些點子能獲得驚人的成功,例如3D動畫,但更多的時候,這些令人興奮的點子,總是忽視了用戶的真正需求。
當時,我們設想3D的發(fā)展將有兩個方向:一是把互聯(lián)網上的動畫做得更漂亮;二是做網上的虛擬世界,網絡世界里也有一個我,每個網站就像一個房間一樣,點擊URL的鏈接就像打開了一扇房門,門里有小的房間,人們在房間里聊天、游戲、喝咖啡、跳舞。
我們一想到這個技術如果實現(xiàn)會有多酷,就激動不已。但是,我們并沒有想到用戶到底需要3D來做什么。可以說,我們犯了一個工程師最容易犯的錯誤,為了自己的技術而犧牲了用戶真正的需要。當時,我們還沉浸在“技術至上”的理想當中,把我們的產品起名叫做“Cosmo(宇宙)”。
當時,我還曾經來過中國,專門推廣所謂“第二代Web”的概念,我對記者說,“第二代Web就是要做得像《侏羅紀公園》那樣生動,像“超級瑪莉”那樣可以交互,像超文本級桌面用戶那樣直觀?梢韵胂,5至10年后,人們打開電視或PC,既可以看電視節(jié)目,也可以運行程序,借助Web瀏覽器,人們可以進入一個城市、一家購物中心、一間咖啡館、一片住宅區(qū),這一切,都是用三維技術做出的。”
這就是我們全部努力的方向。做3D的網頁,自然需要捆綁當時的兩大瀏覽器——微軟的IE和網景的Netscape。我試圖說服微軟來捆綁我們的3D技術,并為此飛到西雅圖,和微軟談合作。我們不求分文,只希望能和IE捆綁。微軟的總經理直接拒絕了我,他說,“也許你的技術更好,但是我們不需要用你的技術,我們只用微軟自己的技術!蔽覇査叭绻④浀募夹g還沒有成熟,能不能先用我們的技術呢?”“如果我們沒有技術,那就讓用戶別用吧!
我心灰意冷地回了SGI。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,一個高興的消息傳來了,網景公司同意在瀏覽器上捆綁我們的“宇宙”了。網景瀏覽器占有60%的市場份額,“宇宙”可以說是絕處逢生。按原計劃,我們的漂亮女兒“宇宙”一旦拋頭露面,就會有很多用戶青睞。各個網站需要制作內容,就必須買我們的設計工具(類似Photoshop這樣的設計軟件)和服務器,跟著,我們就可以贏利了!
我們當時開發(fā)了兩套設計工具:一套是設計三維世界的,適用于游戲、三維社交(像Second
Life)等;另一套是設計小動畫的,可以用來把普通網站做得更生動、精彩。我們的口號是:把電腦內的世界做得和電腦外的世界一樣精彩。10年前,我們就可以把3D技術非常好地呈現(xiàn)在PC里,人們可以在一個網上咖啡館里聊天、喝咖啡、跳交誼舞,還可以環(huán)游世界,看到栩栩如生的莫斯科紅場。
“了不起!” “微軟做不出來,蘋果做不出來,IBM也做不出來!”
“移植到PC上去!”
每個看到我們產品的人,都會情不自禁地發(fā)出這樣的贊嘆,而我們的工程師們便會更加拼命地工作,因為我們都很確定,這會是一項改變世界的技術。
這么好的技術,能滿足哪些用戶需求呢?能創(chuàng)造什么改變世界的內容呢?我們想不了那么多了。我們深信,“Build it,and they will
come.(做出來,顧客自然會來。)”就像蘋果的Macintosh、QuickTime一樣,發(fā)明時并不知道應用,但是做出來后,用戶需求會自然而然地形成。然而,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。Macintosh、QuickTime是可遇而不可求的,工程師做任何產品都必須知道他在解決用戶的什么問題。
“世界不需要沒有用的創(chuàng)新!边@么簡單的道理,我竟然沒能吃透。
事實證明,這套Cosmo產品線,沒有用戶需求來支撐我們下一步的研究。我們迷失了方向。
SGI在硬件方面也開始犯錯誤。我加入的時候,公司因為現(xiàn)金流充裕而考慮購買一個新的公司,在蘋果和Cray之間,SGI選擇了后者。這卻是一個災難的開始。Cray公司是一個超級計算機公司,也是一個遵循封閉技術的硬件公司,到后來,又被SGI不得已廉價賣出了。
當時,我還負責公司的互動電視項目。早在我來到SGI之前,所有的科技公司就都開始把寶押在了“互動電視”上,就連比爾?蓋茨的第一本書《未來之路》中,也提到了“互動電視”。
90年代初期,SGI與時代華納合作開展“互動電視”業(yè)務。時代華納說服了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政府進行“互動電視”業(yè)務的試點。在奧蘭多,每一個家庭都被裝上了一個類似“機頂盒”的盒子,進行電影和電視點播。但是,一方面,“機頂盒”的成本太高,SGI要為此支付太多的成本;另一方面,當時能被點播的內容又少得可憐。時代華納后來決定撤掉這個項目。我進入SGI時,公司給我的任務就是在不得罪時代華納和奧蘭多市政府的情況下,把這個項目取消,然后,從機頂盒技術里提煉出一些“實用”的技術,再作為公司的一個產品推出來。
這是一項非常艱難的工作,一方面為SGI善后,和奧蘭多政府斡旋,一方面,還不能拋棄互動電視的技術,要“變廢為寶”。最后,我終于和團隊一起提煉出了media
server,也就是視頻服務器的技術,這個產品后來竟然做到了幾千萬美元的銷售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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